長途旅遊車行駛在京哈高速公路錦州~遼陽段上,但見路兩側的高粱、玉米田只ㄧ味無止盡地向天邊延伸,於是呈顯出的顏色便也跟著先是墨綠、再是深綠、次是淡綠、淺綠…最終逐漸和天色連成模糊一線,再也無法徹底分開了,才讓我把貪婪卻又疲憊已極的視線給收了回來,開始閉目養神。
迷糊中我感覺車廂內開始放起了音樂,但大舅和二舅他們從上車伊始至今,那種帶著更多興奮與少許不服輸於自己已然日漸失去往昔記憶的高聲爭辯 ,卻讓這本已不十分清晰可聞的樂音,更加顯得時續時斷,根本分不出什麼宮商角徵羽。
他們依然圍繞著:那一年、剛抗戰完、接收瀋陽的陳誠未來之前;孩子們的爺爺、在那個積雪剛融的春晨、是被八路或土匪給抓的、之後又花了多少的積糧才贖回?
自從近三十年前我與他們這家族開始了接觸、融入以來,幾乎沒有ㄧ次他們之間的爭辯不是像這樣的,總是初起時嗓門高亢地嘩啦嘩啦自顧自地論個沒完,但就在你預期或可能有更進ㄧ步的節點爆出之前,往往就那麼悄無聲息地ㄧ下便嘎然而止,永遠只留個蜻蜓點水,船過無痕。姥姥還在時尤其是這樣,遇這事兒時ㄧ聲咳嗽,甚至就只ㄧ個眼神,兄弟間再多大的爭執,在那會兒根本頂多就閒磨牙唄,或者再往好的想,是他們姊弟妹們為給當年一路帶著他們往南逃,如今在這島上卻頭髮早已斑白、身軀早已佝僂的老娘親解解閒悶的一齣設計精當的遊戲,胡謅耍鬧,忽弄折騰,這時若又加些逼真的動作,那畫面簡直就活像書裡說的老萊子那般了。
1946年夏,爺爺在撥付給鬍子一大倉的穀糧後被釋回了。時局不靖,爺爺的爸在自個兒留了一半下將田產分予他的三個兒子,一人百畝田。半年不到,爺爺賣掉其中三畝,並用得來的錢買了些金飾手鐲之類的玩意兒積攢起來。消息傳回老家,據說那老爺子喲氣得是吹鬍瞪眼的,十天半月裡嘴裡就直罵:“不肖子、不肖子,才給你半晌,你就做出這等丟臉的事!不肖子,不肖子!不肖子…。”
可爺爺的爸直到過往前不知道終究覺悟了沒?那三畝田換來的細輭,沒料得後來竟足以讓他們老李家大房一脈,在幾年後,於烽火已然四起的入關道路上才勉強得以獲得吃喝,並且到最後,也因之而得以在天涯海角的中國東南一隅,緩慢、艱辛卻又不失穩健地漸次開枝、散葉。
“那火啊燒得半天亮,那錢啊一麻袋一麻袋逕往院裡送,一整個晩就噼哩叭啦直直燒,燒完了,煙燼也終熄了,第二個早,老人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還聽說,做為當時當地庄裡最大地主的老人,到最後又幹了件好事,他把所有的田產,包括先前給兒子的,配合響應新政府的號召,全分給了人,讓人人有田種,人人有得飯吃。
“奶奶就自個兒一個女人,揹著、拉著、攥著咱四個,加上肚皮裡還帶著個弟,總共五個娃一路往關裡走。”
岳母和舅爺們常有時會不經意地聊起。
“有車坐車,沒車或走一半路塌了橋斷了、被鬍子攔了,就又得下車走路。下車走路時,奶奶就得一路叮嚀:逕往前直走,眼睛別往左右瞄看!為什麼?後來咱才知道,那路兩邊溝裡全是死人,六月天的,那樣貌,慘啊,怕咱們夜裡做惡夢!”
長途旅遊車下了高速路,遼陽市的街景一路向後飄移、消逝,路兩側小商店的店招上紅的、白的大小字體,在如今看來似乎顯得有些土豪樣,且近乎跋扈地、不由分說地全擠進你的雙眼裡來,令你雖不愉悅卻仍得全盤接受這鐵一般的事實,無所遁逃。
車廂裡的樂音因著遼陽市的乍現而逐漸回到它的原有樣貌 ,主旋律已經依稀可聞。做為大姊的岳母,八十多了,此刻也從夢境中悠悠醒來,但彷彿朦朧中,仍略略知曉她的兩個弟弟在這過往一路裡所爭執不下的重點,且也清澈㓊悉他兩人彼此間究竟是想透過什麼來肯定自己當時以及眼下所最宜扮演的角色的心理,於是立馬回過頭來,輕輕一撥,便教老兄弟倆頓時便詫得說不出下一句來。你倆說的全沒錯,既是八路,也有鬍子,兩撥人馬,走了一批又來一批,那時節,亂呀!只要有幾根槍桿兒的,就匯合成一股勢力,專找殷實的要,到後來有辦法的被收編,沒辦法的被剿滅,還活給安個罪名。爺爺還差點沒把田產全給賣咧。”
“開放以後回來修墳,荒煙蔓草的,依鄉人說的方位去找,找不到了,才給爺爺弄個衣冠冢的,可五年前再回來,新墳怎地又找不著了?這次有機會,得再往魏家溝去找找看。”大舅似乎又找到個新話題,彷若試圖讓眼下這樣的ㄧ種氛圍凍住,並最好能至少維持到竇雙樹他們的老家時。
可事件本身往往自有它內在的邏輯性或反邏輯性之存在的可能,它壓根兒不在乎你的主觀意志是黑是白、是善是惡,或者是否存在著慈悲、憐憫、正義或不正義等那ㄧ類畢竟只在人間始能獲得依托的小恩小惠來發展的。就如此刻,大舅愈是想將氛圍維持,可氛圍卻愈是顯得不對勁,一下子全車廂竟整個安靜下來。
而也正因這緣故,我終於把那流瀉在整個車廂裡的原本分離破碎的主旋律給抓住了。
是的!可怎就那麼巧,巧得就如天意?竟然會是那首歌,那首在台灣曾經被傳唱很久、可現在台灣的年輕人幾乎都已不再唱、甚至即便聽見了或也不甚清楚其歌詞內容的歌:《雨夜花》!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
雨無情,雨無情,無想阮的前程。全無看顧,軟弱心性,予阮前途失光明。
雨水滴,雨水滴,引阮入受難池。無情風雨,誤阮前途,花蕊若落欲如何?
怎樣予阮,離葉離枝,永遠無人通看見……。
車廂裡不分男女老幼,似都因這片刻的靜寂而把這歌給把握住了,而且又因這把握,那旋律、歌詞便同時狠鑽進他們心底裡,化作從68年前逃難以來所有艱難苦恨、所有悲歡離合、所有死生相繼、所有愛恨情仇…所釀製而成的苦烈老酒,雖則未必情願,可無論如何,也都得吞下!只是這老酒的嗆辣滋味,對於來自龍興之地的遼陽老家的岳母姊弟等三人來說,確也是夠了,因為他們自己清楚,這酒,未必還能有下一次喝。
車子打了個轉,拐入一個艷陽下顯得有些黑不隆咚的高鐵路基下的涵㓊裡,又不多久,前方出口處在陽光照耀下,開始有塵土揚起,然後捲呀捲了老半天高,讓全體畫面看起來更加有如夢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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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雙樹到了!老人們塵面鬢霜但眼神卻反而晶亮地躥下長途旅遊車的出口台階。而年紀輕的我們,在這次第,反倒只能緊跟在後頭,亦步亦趨……。
圖/文 陳進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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